江簫笙做了一場夢。
夢里,他獨身跪在澤水別院的大堂,面前是母親的牌位。
那年冬天,他失去了為他遮風避雨的母親,一腔孺慕沒了落處,寂寥與無助填滿了院落每一寸角落,沒有盡頭的空虛將人逼到幾乎窒息,他卻挪不開腳步,甘愿沉浸于痛苦,抱著回憶度日。
母親在世時,曾對他說,讓他學習當個知書明理的君子,頂天立地,就再也沒人能拿他的出身說事。
他答應了,心底卻不以為意。
孩童的世界純粹直接,那些大人會再三斟酌,飽含惡意的言論,他們能毫無負擔的說出,江簫笙聽了一遍又一遍,竟慢慢生出幾分厭煩。
母親終究要失望了,江簫笙想。
他終究是當不了母親心中的君子。他為了承接那些惡意,早將自己熬成寡情薄義的模樣,學會抽離對世界的好奇與憐憫,專心守著母親。
他的愛與恨沉重龐大,卻只吝嗇地分給幾個人,一旦失去了誰,都能毀了他。一如母親離世后,他被迷了心竅,將愛恨全託付給了江流川,任由拿捏。
分明那個男人對他的憧憬無比排斥,甚至覺得負擔,一次次讓他學習孤寂,千萬別想攀附將軍府,他還是懷抱著一絲冀望。
真是可笑,不是嗎?
江簫笙最終一敗涂地,頂著面目全非的模樣逃回澤水,小心翼翼地收斂起那份過于沉重的眷戀,不再期待有人能收下。
一直到——
猛地睜開眼,江簫笙反射性向身側摸了一把,被褥內僅剩涼意,昨晚胡作非為的男人不知何時已經離去。
窗邊木架上爬滿燭淚,一夜荒唐,再清醒已是不帶暖意的晨曦,朦朧灑落江簫笙床邊。
支著身子坐起,他垂首不語,良久無法回神,若非明暘來敲門,一上午就要這么荒廢了。
「小蕭,一早上沒見你出來,早膳都要凍了……難道是你身體又不舒坦了?」
「沒事,不過是昨晚沒睡好。」江簫笙連忙應了,正要掀起被子下床,才注意他的手腕上,不知何時綴上了一抹艷色。
迎著光,他抬手,袖口登時下滑,露出一截透出玉色的手臂,與掛在腕上,圓潤鮮亮的紅豆手串。
玲瓏骰子安紅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。
江簫笙驀地笑了,愛惜地轉了轉手串,輕聲低喃:「混帳,等你回來再與你算帳。」
他在暖意中睡去,在料峭春寒中醒來。從前是恐慌,是茫然失措,而今卻有了盼望,只待那日,那人會帶著思念歸來,哄他再入美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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姚盛離去后一月,長封遽然風云變色。
先是四皇子接連發招,三皇子一再遭貶,張家人也因為國子監之事,被文官們逮住把柄,遭天下學子口誅筆伐,不斷找碴,行事再也無法如從前肆無忌憚。
原先相提并論的兩位皇子,在長久的彼此算計下,終于有了高低,下位帝王是誰,在眾位大臣心中已然呼之欲出。
但這一切,暫時與江簫笙沒有什么關聯。
姚盛離開長封隔日,他去了一趟皇宮,在各方勢力的覬覦下,奪到自打張家人被奪權,就空出的禁軍統領位置。
今日下朝,他領兵巡邏,恰在皇帝書房外,發現兩位皇子駐足廊道,遣散內侍,言詞交鋒著。
他與兩人有段距離,聽不清他們究竟說了什么,只見相較于四皇子的氣定神間,三皇子滿臉通紅,橫眉豎目,情緒很是激動。
看樣子,似是四皇子在挑釁三皇子,正愜意欣賞輸家的氣憤不甘?
江簫笙轉回眼珠子,心頭不安漸重──四皇子既然能潛伏多年,只為給其馀對手,甚至是自己的父親致命一擊,又怎會在成事前莽撞行事,特意出言諷刺三皇子?
張家雖有頹敗之勢,畢竟多年攬權,手上兵力未遭景明帝拔除,真要豁出去對付四皇子,雙方勝負猶未可知。
扶著腰間的刀,江簫笙在兩位皇子離開后,才抖落身上風雪,整理儀容,面見景明帝。
這段期間,這位老獅王又瘦了,伸出的指尖顏色深了不少,看來憔悴得過分,只一對眼愈發明亮,叫人不敢直視。
每每與那雙眼對視,江簫笙都會想起母親逝世前最后一段日子,當時她也有這樣的眼神,為了心頭放不下的執念,不惜加速燃燒生命,也要逼自己打起精神。
「簫笙來了。」景明帝撂下筆,關切地說:「這段時間,可還習慣?」
「回避下,臣一切都好。」江簫笙問:「陛下特意派梁公公讓臣過來,可是有什么交代?」
從堆疊的奏摺中翻出兩封信,景明帝隨手遞予梁百,讓他拿下去給江簫笙:「是邊關來的信。」
「糧草確實如你們所料,被裹在油布包中,當中塞了石頭,沉在澤水城外的那段沃水底,外敵只需行軍到那處,甚至不必打下澤水,就能直接拿走。」
景明帝說一句緩一會,坑坑巴巴地說:「好消息是,姚二那小子確實找到了糧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