分真切,不得不承認,這是一位為了大周付出一切,值得敬重的長輩。
如今,見景明帝彷彿託孤,事事交待的模樣,姚盛心緒復雜,就算明白他的顧忌有道理,也不愿面對,「您的身體只要調養好了,外人再多的算計都沒用,何必如此?」
緩緩搖頭,景明帝道:「朕的身體,朕知道。」
年少時,還是皇子的他與姚方源并肩作戰,出入沙場多年,攢下的除了赫赫軍功,還有無數潛藏的暗傷,悄然啃食著他的精氣。
這些傷,并未隨著他登上帝位獲得妥貼照護,而是在他為了國事殫精竭慮,日夜難眠的情況下,一分一寸消磨他的歲壽。
生而為人,年老屬實無常。身為帝王又如何,景明帝在光陰面前也得妥協,學著將酒水換成一碗碗湯藥,用以祈求上天多給他一點時間,讓他有機會再見大周巔峰。
無奈他一切盤算,全在昨晚湮滅于無形。
景明帝時至此刻,仍記得當時被梁百喚醒,得知詩會遭人搗亂,朝堂上下費盡心血打造,用以籌措銀兩的事,全讓權謀算計毀于一旦,他一時情緒大起大落,驟然喘不過氣,手腳打顫,頭暈目眩的滋味。
他不是頭一回嘔血了,卻是第一次感覺到身體內所有的溫度都隨著那口血,一點不剩流出體外,馀下的全是瘡痍。
啊,蒼天終究沒聽見他的祈禱,準備來收拾他的性命了嗎?
獅王會衰老,終有一日幼獅會健壯,踩著前任獅王的尸體走向高峰。
景明帝心知肚明,他已在那刻的無力掙扎中覷探到生命的暮色,如今不過是回光返照,命懸一線,隨時可能坍塌。
身為大周帝王,這命他認了,卻也不能認。
景明帝不知他還能清醒多久,唯一確定的,是四皇子正在暗處等待他的消亡,他無法避免,只求在最后的時光,尋得大周一線生機。
「阿盛。」景明帝從未如此親暱喚過姚盛,眼下動了真心,字字含情,「張家不行,他們讓朕養壞了,自大莽撞,很容易被四皇子找到破綻。朕現在能倚仗的,只有你們姚家,你們才是我大周最后的底牌。」
「陛下!」姚盛顧不得禮儀,抽出手,跪倒在地,與身后的梁百一起,兩人深深叩拜,額頭結結實實撞在冰冷地磚,滲出絲絲血色。
姚盛看出來了,景明帝生氣已散,性命懸在強弩之末,不過是硬憋著一口氣,為了壓制四皇子,絕不能撒手離開。至少在姚家準備妥當前,他每茍延殘喘一天,天下蒼生就能多安居樂業一日。
景明帝望著空出的手,發楞半晌,才道:「如今想來,老四送他的心腹離京,興許也是他順水推舟的計謀,好讓那些混帳潛入邊疆,方便通敵賣國,藉外國之力,彌補他手上無兵的缺陷。」
張家之所以如此猖狂,不外乎是軍權在握,就是四皇子深受朝中大臣喜愛,他們依舊能靠兵權,強逼景明帝下旨傳位于三皇子。
至于姚家,他們自從太子退避權力之外,便是堅定的保皇派,只要是景明帝的旨意,心中覺得不妥,也不會為了四皇子起兵反擊。
頻繁回顧過往,景明帝最后似是脫力,往后一癱靠在椅背,頭顱揚起,眼神又散了點,「阿盛,你可知朕這輩子,最后悔什么?」
姚盛沒回答,只是更深地埋下頭。
片刻,景明帝的嗓音再度響起,竟是幾分沙啞,彷彿哽咽,「當年,太子鋒芒畢露,又有你承王府作為靠山,當真是意氣風發,不可一世。」
某種預感,姚盛猜到了景明帝想說的話,不由抿緊了脣,渾身顫抖起來。
「朕忌憚于此,就是發現了對太子投毒的是老四,也在權衡利弊后,選擇抬舉當時身后沒有勢力的老四,用以制衡老三,對此事高拿輕放。」景明帝話音漸輕,「朕沒想到,這一放,不僅毀了太子,還讓大周沒了未來儲君,陷入混亂。」
「當初他能果斷對親兄弟下手,將相關人士全數滅口……朕早該明白,老四本是心狠手辣,抬舉他無異于養虎為患。」
太子中毒一事,不僅景明帝后悔,于姚盛而言,同樣是無法忘懷的惡夢。
從大起到大落,姚盛見過摯友于生死邊緣掙扎的痛苦模樣,更是無法喜愛這公道不過是籌碼的世界,愈發放逐自己在異世飄盪,不過分眷戀。
如今聽景明帝一席話。他心頭酸甜苦辣都有,過于濃烈的情緒,壓得他起不了身,久久未抬頭。
景明帝像是陷入夢魘,神色恍惚,仍盯著虛空,緩緩磨出一句:「阿盛,去吧,去看看你的父親,以及你與太子的老師,告訴他們是朕錯了。」
他的聲音已經發虛,不仔細聽很快就會消散不見,姚盛卻從中品出了濃重的悔恨,是無法挽回過錯在日夜折磨他的心神。
權勢滔天又如何?
走到最后,所謂遺憾對誰都公平,光陰千金不換,誰也無法改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