浪尾村的夏天實在熱,溼氣重且挾著沙的海風(fēng)熱烘烘地吹出更多汗。
歷經(jīng)無數(shù)轉(zhuǎn)車,我風(fēng)塵僕僕地隻身回到這座南方小鎮(zhèn)。由于東西不多,我只帶了一個背包,背包拉鍊部位沿途因走動而發(fā)出細(xì)碎的喀喀聲,因為掛在上頭的兩把小雨傘始終不停地撞在一起。
明明每年過年都會返鄉(xiāng),甚至前陣子才剛回來一趟,此刻這條通往老家的泥土路卻給我一種久違的熟悉感。或許是出于浮現(xiàn)在眼前的盡是一對兩小無猜或跑或笑或牽手的身影所致。
可我錯過他成長路上的好多片段。自從看見他穿上男生制服后,住巷口的我在出門時就不再往巷尾瞧,返家時也刻意閃避。
「阿緯?你怎么回來啦?」
爽朗的招呼打斷我的思緒,我停下腳步側(cè)頭瞧,是住在隔壁巷的鄰居。「春姨好,我回來看媽媽。」
春姨早期在附近開了家海產(chǎn)店,但幾年前因身體微恙便收攤了。女兒遠嫁他鄉(xiāng),丈夫于前年因中風(fēng)過世,她現(xiàn)在是與兩隻一黑一黃的大土狗一起生活。春姨的個性善良樸實,有哪家需要幫忙時一定看得到她,唯一缺點就是遮不了情緒。例如此時,她正瞪著眼吃驚地望著我兩手的刺青,一副第一次看到的模樣。
這不怪她,畢竟只要回來村子,不分寒暑我都是穿長袖。
暗中嘆口氣,我還是高估了長輩的接受度。「我媽罵過我了啦,以后會去弄掉。」我先行自嘲解套,再交換幾句無傷大雅的問候之后便繼續(xù)邁步。
我沒縮手縮身,頂著正午的太陽昂首前行著。年少無知也是我的一部分,沒有對錯。夏日陽雖然不喜歡,但還是以我為傲。
回到住家所在的巷弄,我依序從我家大門往后眺,每戶門前的擺設(shè)與記憶相去不遠。
──不曉得還會不會有陪小媳婦走回家、依依不捨送他進門的機會?我悶悶地想。
「媽,我回來了。」拉開紗門入內(nèi),我馬上扯著領(lǐng)口搧風(fēng),放下背包后一屁股坐在沙發(fā)上,把電風(fēng)扇開到最強對臉吹,「好香,你在煮肉燥哦?」風(fēng)把我的聲音吹得呼嚕嚕的有如在水中講話一樣難辨。
急促的腳步聲響起,我媽一臉緊張地從廚房奔出來,看到我時明顯松懈了肩頭,但語氣仍緊繃著,「人沒事就好,啊是安怎?遇到困難了嗎?」
「啊?」我灌下一大口冷風(fēng),旋即意會過來。早上才臨時跟我媽說要回家,她會嚇到也無可厚非。「沒有啦,就我換工作了,趁報到前回來休息一下。」
「啥?」我媽詫異地喊了聲。
于是,我避重就輕地把失業(yè)那段期間的事交代一遍。我媽時而皺眉,叼念著我怎么沒提早說;又時而重吐鼻息,像在為我抱不平。她的態(tài)度讓我險些一股腦兒地講出另一件要事,但當(dāng)話真的來到舌尖又戛然而止。
用過中餐,我懶洋洋地回房躺著,準(zhǔn)備小盹一會兒再去陪我媽聊天。她還不知道夏日陽已經(jīng)搬離的事。
下午,在我媽的提議下,我們帶了一些水果和零食前往海神廟拜拜,打算感謝三爺公保佑我能如此順利找到新工作。出門前,我從衣柜挖出一件外套,我媽見狀挑了下眉,說:「曬點太陽比較健康,而且今天這么熱你穿得住?」
我猜我媽這話有弦外之音,于是我把外套扔往沙發(fā),兩手涼快地上街。「媽,這些我以后會除掉。」
「想好就好。」我媽像小時候那樣拍了拍我的肩膀,出了門后還得意地挽起我的手。
大概是我媽的回應(yīng)方式讓我想到夏日陽,埋在心底的話再次暴動起來。我一直按捺著要自己別衝動,性向這種事說出來肯定會破壞當(dāng)前和諧的親子關(guān)係。
──不能說。
然而,我的努力終究不敵我媽的一句話。
當(dāng)晚,她煮了一桌豐盛好料,我吃得津津有味,肚子撐得鼓鼓的還打了一個滿足的長嗝。
「有呷飽嗎?」我媽幫我倒了杯冰涼的海埔姜茶,見我用力點頭后她笑了笑,同樣端著茶杯坐下,沒像往常那樣急著收拾桌面。須臾,「阿緯,你有代志要跟媽媽說,對嘸?」
不確定我媽問的時機恰不恰當(dāng),總之我的四肢末梢立刻發(fā)涼,渾身起著雞皮疙瘩。我想搖頭否認(rèn),但一望見我媽充滿關(guān)愛的眼神,什么理智和防備都崩塌了。「……媽,對不起,我沒辦法讓你抱孫子,趙家會斷在我這代。」我以為我能冷靜以對,怎料「媽」字一出就是哭腔,最后是流著淚說完的。
「怎么了?你破病了嗎?免驚,咱去看醫(yī)生,免煩惱錢。」我媽的邏輯做出最合理的解釋,她著急地起身坐到我隔壁安撫。
我媽的關(guān)心讓我哭得更兇,濃烈的罪惡感隨之佔據(jù)心頭,「不是……我……我喜歡男生,對不起……我……你不用擔(dān)心,我不會讓別人發(fā)現(xiàn)……」我垂著頭不敢看她,淚水全撒在褲子及我擺在腿上握成拳的手上。
這次我媽聽懂了,她輕拍我后背的手明顯一顫,再也動不了。
客廳僅剩電風(fēng)扇嘎嘎的旋轉(zhuǎn)聲及我混有擤鼻的啜泣。我厭惡自己表現(xiàn)得如此軟弱,鐵定讓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