陛下。陛下已經三十了,陛下依然年輕,陛下還想走前人沒走過的路,陛下還沒有厭憎與疲憊于這世上的紛爭和混亂。“陛下,您想過你種下的花能開多久么?”聞初梨緩緩蹲下,梨花的花瓣落在她的背上,萬俟悠輕輕替她拈掉。她指著地上的野花。“若是種這等花,旁人只要隨手一提,就會被拔個干凈,若是種一株芍藥、牡丹,總得讓人用上木鏟,若是種一棵梨樹,旁人想要除掉它,總得用刀斧,花上一些力氣。”她說的是花,又不止是花。萬俟悠學著她的樣子蹲下。“可這樣能被人輕易拔了的花,也是總也除不盡的,日之后,被拔掉的地方也總會再有,就算是在這兒縱火一燒,等到一場春雨下來,也能看見新芽。反倒是一株芍藥、一株牡丹、一棵梨樹,除了就是除了,它們花開的大,樹生得高,可能還沒來得及開花,就會被人先動手。”她說的是花,也不止是花。聞初梨緩緩轉頭,看向她。萬俟悠笑著將一根草的草尖拔出來,捏在指間把玩。“如今看著這片山的人是我,芍藥、牡丹、梨樹可以長得漫山遍野,可若是有一天看著這片山的人不喜歡花了,芍藥留不住,牡丹留不住,梨樹也留不住,只有這些不起眼的野花,這里一片,那里一片,除不盡,燒不完。”春風徐徐,吹過聞初梨的白發,她像是這座山上最蒼老又堅硬的那一棵梨樹。她緩緩站起身,一雙眼睛看向遠處,她真的,已經太老了,老到不知道自己看見的遠方,是以后,還是過往。“陛下,老身與您說一句實話,當年您來尋我,讓我做東宮詹事之前,我只覺得自己一直都在后宮的暗房里,一日又一日,看著我的舊日同僚被人拔了指甲、打斷骨頭、被人在地上拖行羞、被人剔去身上血肉……我們那時候苦熬,想的是沉冤得雪,天地清明,大啟的正統,想著,便覺得心生膽氣,向死無畏。”“可是,那一日,當我孤零零一個人被人扶著走出暗室的時候……”聞初梨停住了。重新走到了光下,看著郭皇后穿著簇新的鳳袍哭泣,看著還是太子的神宗笑容滿面,聞初梨卻覺得自己一直以來的炙熱肝膽碎掉了。她們換來是什么呢?她們這些女人,在這場兇狠博弈和廝殺里換來了什么呢?圣人之言,忠勇之義,她撐到了盡頭,卻開始懷疑這一切到底跟她有什么關系。一個宮正令,算什么?皇后和陛下賜下的牌匾又算什么?她奉圣人言,圣人視她為何物?她守天地綱常,天地綱常又把她當做什么?她和她死了的同僚,到底算什么?人前,她是守理持正的宮正令,人后,她不過是個已經支離破碎夜夜噩夢的可憐人罷了。